张正恒(1932---2007年),Z名山水画家,其于1996年出版了国画理论巨著《中G画要论》,其中涉及对近现代名家艺术长短的评论,见解独到,影响深远,现摘选如下。
古之大文学艺术家,其为文艺皆首重道德人品,故能为人楷模,受人崇敬。所以苏东坡论文与可云“与可之文,其德之糟粕,与可之诗,其文之毫末。诗不尽溢而为书,变而为画皆德之余。其诗与文,好者盖寡,有好其德如其画者乎?”可见早在宋代只见其艺,不重其德的市俗习气即已形成,至令东坡先生有此叹也。此论对后人影响甚大,故元、明、清三代论画之书皆首重人品,产生了“画如其人”、“人品不高落墨无法”、“人品既高,画不得不高”等等的说法。至近代弘一法师李叔同更概括了东坡之意,道出了“应使文艺以人传,莫使人以文艺传”的警世之语。其弟子潘天寿先生对此遵行不渝,为人诚直不阿。即使在“文革”中惨遭迫害,亦铁骨铮铮,不肯稍有屈服,在牛棚中写下了“莫嫌笼狭窄,心如天地宽。是非在罗织,自古有沉冤”的正气凛然的诗句。
对人可以不论其长短,对艺术则必须论长短。不管是对名家大家都要论,不论何以知其长?何以知其短?青年学者又何以取他们之长避他们之短呢?如果名家大家都论不得,甚至将他们的缺点说成优点,则会贻误后学,不利于艺术的发展。
“实事求是”本是学者应有的治学态度,但在美术界却有些行不通。对一些大师、名家的艺术缺点就不能讲,即使他请你批评指正,也是客套而已。要是你真的批了,他就不高兴,说你对老不敬。此种风习不好,于青年人学习不利。青年人经见少,不易分辨出好坏,你不把大师、名家的优缺点指出来,让他们精华糟粕一起学,或者精华没有学到,反而学了一些糟粕,怎么能使绘画向前发展呢?怎么能有利于青年学者的成长呢?“学问如积薪,后来者居上”,大师、名家都是要为后来者垫底的,有什么缺点不能让人家讲呢?难道你就到了顶峰,成了完人,你的艺术就是完美无缺的?古今中外还没有这样的人,也没有这样的艺术,我敢断定将来也不会有。
我这个人生性直率,向来是知无不言,当着大师的面也是有什么讲什么,决不阿谀奉承,说违心的话。1973年冬,李可染先生在北京民族饭店画画,我去看他,他带我楼上楼下到处看他挂在墙上的作品,让我给他提意见。我就直截了当地说:“李先生,我认为你的画还是1956年去南方画的那批画好,笔墨比较生动自然。现在的画追求逆光,把笔墨限制得太死,没有灵动的感觉了。”他说:“原来那种画法,人家批我是黑画,怎么办?”我说:“搞艺术的人贵有自己的主见,按照别人的喜爱去画画,还要自己的艺术头脑来干什么?”
后来在中G美术馆“四人帮”搞的那次Q国美展上,我又见到李可染先生。是他先看到我老远主动叫我的,当时Z名油画家刘秉江和我在一起,我跟他握手后,介绍刘秉江和他握手,Z名国画家金捷中、周秀青跑过来时,我又介绍他们与可染先生握手。在那次与可染先生看画展时,我又谈了对他变法的意见,遗憾的是他没有接受。所以后来我写了一段批评他的题跋:“近日李可染先生,画山水多仿西洋逆光,垠界分明,笔呆墨板,离中G画之解衣磅礴,任意挥洒,纯仍自然之境何啻万里?且有以水粉水彩画法生硬搬入者(指黄永玉的画法),以装饰归纳画法堆砌者(指白雪石的画法。自然中的山形、树态变化繁多,有如黄宾虹的画一样是浑然一体的,他却给归纳得简单明洁了,因而其画虽有外美而缺乏内美,给人的感觉是一览无余,是不耐看的),时人谓之新国画,其不知国画之特色,贻之曰‘叶公好龙,可也。凡此种种,余皆敬远,不敢苟从。发扬传统自为当今国画家之重任,吸取西洋技法,使之为我所用,亦属应该。但均须在保持传统特色之基础上行之,使其同化于中G,而非同化于西洋也。”
1957年春,我们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国画系的师生,从杭州到上海看《宋元明清画展》。当我和孔仲起等同学正在看一幅元代高房山的画时,刘海粟先生突然带着年青的夫人跑来向我们自我介绍说:“你们是华东分院的呀!我是刘海粟,以前的上海美专是我办的,你们顾坤伯先生是我的学生......”俨然一副祖师爷的面孔,使我非常反感。于是便就眼前这幅高房山画的真假问题和他辩论了起来。由于我年青记忆好,能够引经据典地和他争论,使得他有点下不了台。后来还是顾坤伯先生来了,才把他劝走的。回杭州后,我又写了封信给他,坚持我认为那幅画是赝品的看法。记得当时,我们系主任邓白教授很同意我的看法,还在信稿上替我改了两句。1979年,在友人金祥麟家见到他临摹董其昌的一幅四尺山水,笔墨比董其昌差多了,但他却赫然地在画的书堂上题了“誓与董其昌血战到底”九个大字。学人家的画还要与人家血战到底,这话从何说起?
张大千与徐悲鸿虽然都是艺术大师,但在艺术上都各有其缺点和不足。徐悲鸿一生的精力大半用在油画和素描上,因此他的国画比起专门研究中G画的艺术大师黄宾虹、齐白石、潘天寿等人来说,其功力自然是相差许多,致使所画笔墨浮薄,缺苍老雄健之姿,少气韵生动之致。所以现在学他画的人很少,远不如学黄宾虹、齐白石、潘天寿的人为多。张大千一生都在传统中讨生活,无独立的艺术创造。其写生之作,如古画之翻版,绝少生趣之可言。晚年虽用泼墨泼彩作画,但未与积墨画法配合,故显得有些浮薄,而缺少内涵。其山头云色虽用泼墨泼彩画法显得较新,但其坡脚、树石、人物、舟车、亭台、楼舍却仍用原来之画法,显得极不调和,犹如穿西服戴瓜皮帽,不伦不类,使人看后很不舒服。
石鲁的画,中期之作路子正,比较好,其创新精神值得肯定。但对他晚期刻意求变之作,我却不敢恭维。这一时期他作书作画都喜用猪鬃笔,过于粗硬犷悍,缺少笔情墨趣。且故作颤笔之态,行笔钉钉磕磕,多人为之做作,少天然之雅韵,情浮意躁,难入气息深醇之高境。观其《五月石榴红似火》《雄秀之风》《自古华山一条路》等图即可得到验证。虽云其画风独创,为国N外收藏家所青睐,但对一个名画家来说,笔墨未臻上乘之境,不能不说是一大缺陷。 傅抱石先生的画是在日本学的,所以他与许多日本画家一样画不了生宣纸,而只是喜欢用皮纸或近似皮纸一类的纸作画。利用皮纸纸质粗,吸水少,浸润小,便于毛笔运动的特性,作毛辣辣的长皴大点,然后罩以颜色的山水画法,是他的拿手好戏。但皮纸有个致命的弱点,就是再好笔墨功力的人也画不出力透纸背,而又跃然纸上的十分圆润厚重的笔墨效果。所以他这种貌似大气的画,显得极其单薄浮躁,缺少内涵,不耐人寻味,在明眼人的眼里,是绝对不能称为上乘之品的。我曾在中G美术馆看过他的遗作展。在l00多幅画中,用生宣纸画的仅有三幅,其笔墨又涩又滞,完全运动不开,与他用皮纸驾轻就熟之作判若两人。作为一位“国画大师”,竟连中G画的主要材料生宣纸都掌握不好,实在是个问题。
我对陆俨少先生以前那种以石涛笔墨为基础的画比较欣赏。后来变法画的山水,虽有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,但墨线笔迹都太刻露,无一点虚灵浑融的韵味,一览无余,太像版画,可说是他变法的失败。黄宾虹先生说:“宋画刻画,元人变化。”变化才是进步,我不知道陆先生为什么要回头走刻画之路,其原因何在?令人百思不得其解。